大 雪

大雪 

——你为何流泪，有什么不顺心？

——我会告诉你，我会告诉你

待到永不再下雪的那一天

——塞弗尔特

一

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

从凌晨一直落到西窗的树影

谁用薄薄的刀片削尽黑暗

用水晶的反光折射出虚构的天堂

黎明前的山峦、马厩、低矮的灌木

整个世界像一只刚刚孵化的蚕茧

浑身缀满细密的茸毛

大风送来白雪和宗教

送来咳嗽的老人、奔跑的孩子

清晨里高声兜卖的小贩

我来自他们的生活，如同雪花来自透明本身

二

一只乌鸦在空中疾飞

它要以翅翼拍碎我灵魂的黑锁

以小小的沉默展开白雪忧伤的胴体

盛大的圣筵已经摆好

白桦举起高大的酒杯

向上舞蹈的羽毛是分赠给诸神的请柬

我低头而来，怀抱着鲜为人知的隐密

我长年飘蓬的躯壳、病痛

早早熄灭的愤怒之火

收拾起星盏与一冬的衣衫，朝天的路上

我体内绝望的喘兽和白雪的羔羊都在这一天扑到天边

三

要将大雪的消息向远方传递

将乌云下祈祷的人们送回温暖的家

要通过冰冷的心情说出篝火、寒冬和悔恨

要让水银注满美人的乳房

让她爱、并且泪流满面

让一个人走到高处，然后坠落为大地上的玻璃

天空在仰望中一寸村上升

我像一只蝼蚁，精神裹进细小的心房

一生的美德就平放在这枚光明的镜子上

四

我的一生都在下雪

从出生地到蒙昧的小城

从逃学的顽童到谨小慎微的青年

时光褪尽红晕与明天的建筑

让我回到纯真无知的刹那

在那儿，幸福是一扇开向风中的纸窗

让我一文不名，在午夜的街景中穿行

内心仍然获得流浪的感觉

"人群中的孤独意味着对灵魂的坚守，

我可以抛弃生活，却无法回避思索……"

暮色四起，我始终找不到停泊心灵的岩石

在这个荒凉的尘世

善良使我们保持弱小

时间和死亡使我们赢得公正

当我从白色的睡眠中起身

我拥有的梦境已比众生更加阔大

驿站上的月亮恍惚一瓣黄色的桔子

我又从只看到母亲的脸庞

更早的时候，她也曾是月色的幻觉

当她将雪花的补丁缝进十二月的棉袄

当她将扎破的手指移到唇边

我童年的记忆就这样渗出血来

五

白雪的纤足踩平万物的轮廓

那么多树枝在风中闪亮、簌簌发抖

只留下一根在雪下输送春天的血液

一些粘满雪粉色靴子在我的白纸上走动

一些载满棉花的木船冻结在运河中

寂静压迫整个夜晚，只有灯光醒在风上

六

只有梦幻把我们打扮成庄严、漂亮的孩子

一个婴儿的降生带来清澈的瞳仁

一只浆果掉进寂寞的爱情

一个时代的纯洁就要堆到白银

如果良心没有在商品中出售

道德还能丈量灵魂的尺度

设若成功不是靠别人充当猎物，设若

虚幻的颂词无法抬上天空

于是，一切的崩溃必将崩溃

权利和黄金只为真理许诺

而挣扎、卑微、忙碌注定是生存中神圣的日出

谎言、陷阱和邪恶注定在世界的平面上消失

所有的知识暗中转换成宁静、快乐的源泉

所有晶莹的童话都在这一天矗立

教堂那边，雪花爬上钟声

一万个银匠在风中继续敲响我的听觉

一个马脸歹徒在花朵前收起罪孽

一支英雄的挽歌和火焰在讣告上重现

这一刻，我对人类信心十足

尽管这个世界的缺点日益成熟

七

白雪覆盖一切，又无法改变一切

像小羊害羞的脚爪一点点退缩

白雪逐渐融化，五彩重临大地

世界终将变得肮脏，只有垃圾愈加华贵

最后的洁净还会坚持在少女的肌肤上？

什么在雪中到来，终将在雪中离去

风暴也将停歇，为什么我们更加感到寒冷？！

八

谁在风中垂下头颅，为了听清自己的内脏

错过异乡的明月，错过茴香熏染的良夜

当我把白雪认作最小的妹妹，携领她踱入爱情的花园

只为浮世增加一点重量

世界裂为两半：贫穷与富有

谁在中间骑走我脆弱的心？！

余下的岁月将是我的残生

天亮之前，爱情也将模糊不清

我的情感的汁液以什么颜色呈现

我的脸上泪水全无，却不知道为什么哭泣？

我不知道爱情为什么变酸？宛如手中的奶酪

不知道照耀苦难的半只月亮

为什么突然改变方向？

钟楼在远处戴上银盔

积雪的尽头我遇见的老者神色苍凉

"孩子，在上帝的灰袍下，我们都是永恒的一部分

雪夜的栅栏旁，你将与未来的爱人相依为命

像雪花挨着雪花"

九

我就要走到大雪的边缘

那里的冰棱葡萄一样悬挂

那里的腊梅绽放在姑娘贞洁的脸上

葵花在雪中结籽

红狐和蓝狼都模仿人类开口说话

在那里，我获得足够的智慧，只在内心生活

我的前半生沦陷雪中

在麻雀和冰块中间

青春只是雪花短暂的错觉

我的后半生难道仅仅比一场雪更加仓促？

在苍茫的天地间

而我不过是件粗糙的容器

接纳过爱、雪水和洗濯

如今，当我怀着决别的心境来爱一切

我的尸体还不配横亘在洁白的雪野

一生的散步业已结束

再向前几步就是大海，我喧哗的心快要找到它的归宿！

大雪继续落下来

那是通往天堂的第一级台阶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