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董灼作品《风里浮尘》第二十九章年夜醉酒
深夜十二点,午夜饭的时间到了,各条流水线的线长在同一时间关掉了电闸。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、沉寂,我的灵魂也在这一刻从很远的地方被拉回来。
每次停工我都会照例先看一眼匆匆,她仿佛是这个巨大车间里唯一的亮光,在空旷天空中的一抹彩虹。她停下手中的工作,和她的同学一起走出车间。
随着工人们离开车间,音响里响起欢快的音乐,天花板上的喷雾器也开始喷出仙境般的轻雾。车间里一年四季都维持在舒适的二十摄氏度和百分之五十的潮湿度,让工人们投入到忘我的工作中。
我和建光正在排队过安检,他突然想起来饭卡忘在了车间里,让我先在门口等他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雪来,凝重漆黑的夜空中有雪花纷纷落下,地上已经落下一寸厚的积雪,在灯光下闪闪发光。雪夜里没有掺杂一丝风,雪落地的簌簌声隐隐可闻。
我站在屋檐下,看着满地灯光照耀下的白雪。在雪中的人群里,我看到了匆匆的背影,她一个人在雪中行走。我也不在屋檐下停留,快步追上去,紧紧跟在她后,踏过她留在雪地上的鞋印。
她穿着黑色的修身羽绒服,两条纤细的腿被黑色丝袜紧紧包裹。从头发到鞋子,都是夜空一样的颜色。橙黄色的灯光照在她身上,我清晰地看到每一片雪花落在她头发上、落在她肩上、落在她黑色的衣服上。她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,昂头望着前方。我跟在她身后,一直跟在她身后,我希望时间那永远停在此时此刻,永远没有尽头。
这短短的一段路在我的回忆里走了很远,每次回忆起如坠梦中,这是我一生最珍贵的东西。
匆匆走到食堂门前,拍打掉身上的积雪,融入到排队领饭的人群中。我才意识到和建光一起约好来吃饭,赶紧按原路返回寻找建光,我最怕的就是失信于人。
走到半路,遇到了建光冒着雪走来。一脸的胡碴子,泛着油光的额头,一副苦命的落魄样。看到他的样子,我也联想到了自己的样子,不禁摸摸扎手的下巴。每天回到宿舍能坚持刷牙就已经付出了巨大的毅力,其他的也不再去过问。
“让你在那里等我,你跑哪里去了?”
“我刚才犯了花痴,跟着一个美女跟到了食堂,这不又回来找你了吗?”
“真是见色起意,重色轻友,亏你受过高等教育。”
走在雪中,我还沉浸在匆匆雪中的背影,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如一束电光划过。
后天就要过年了,从除夕一直到正月初三都是三倍以上的工资,春节当天是五倍。
然而,狡猾莫过资本家。如此高昂的人力成本也让资本家望而却步,又害怕扰乱工人的干活情绪,直到今天停工时才宣布从今天起开始放假,一直到正月初四才开始上班。
突然被告知一下休息四天,对我和建光来说犹如沙漠中遇到甘泉。在下班的路上,内心无限感慨,我辈乃社会主义接班人,岂能为资本家的五斗米而折腰,绝不能吃他们的嗟来之食。
下午一直睡到四点钟,披衣起床后立刻感到心跳突然加速,眼前黑烟四起,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颈动脉搏动的撞击声。估计是起床后的体位性低血压,低血压又引起室性心动过速和短暂的脑缺血,虽然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,但有一种濒死的恐怖感。坐在椅子上调整呼吸,逐渐地恢复过来。
宿舍里其他人还在沉睡,老旧的空调呼呼吹着暖风,窗帘紧闭,只有微弱的光透进来。我穿好衣服,走出宿舍楼。
走在密集的楼宇间,再次呼吸到自由的气息。这座管理严格的工厂里,道路上洁净无尘,每个垃圾桶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。每栋楼底下都有一间用玻璃搭成的吸烟室,据说在里面也不能带明火,墙上有电子点烟器,人多时就连点烟都得排队。只要在吸烟室外冒出一缕烟,或者放出一束明火都要被开除。
工厂的东南方是一大片碧绿的草坪,草坪边上种着樟树,散发着清香,树叶还是碧绿的,苏州的冬天似乎看不到草木凋零。
在草坪东边的角落里还有一间一人高的小房子,只能容下一个人。既不像狗窝,也不像鸟窝。走近一看,黄色的琉璃瓦,全身贴着红瓷片,高高翘起的檐角像鱼尾巴。
这俨然是座小庙,我趴在门洞向里张望,里面果然供奉着财神爷,还有一个金色的小香炉,凌乱的香灰受潮后像老鼠屎一样。
不禁抬头去眺望车间楼顶上巨大的八卦镜,这里拥有高尖的科技,却又有顽固的迷信。这是怎样的一个社会?对财富的迷恋,让人用尽一切办法擭取。
走出工厂来到运河边,有一片樟树林郁郁葱葱。地上落满黑色的樟树籽,踩在上面软软的。穿过清香的樟树林站在河边,河水很平静。河对岸在搞什么建设,土地被翻整一遍,土壤是工业区特有的油黑色,让人感到不安。
一艘货船驶过,将河水搅得浑浊不堪,掀起灰绿色的波浪,波浪在我脚下嘶吼。
船头站着一个中年男子,好像刚睡醒一样,光着上身在洗脸,洗好脸后直接将水泼进河里。
这条流淌了千年的河,还在流淌。千年的积淀,只剩下这浑浊的油污。
游荡了一个小时,刘洵打来电说晚上一起吃顿年夜饭,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。
这是我二十年来,唯一一次没有在家过年,当然过年在我认为也不是很重要了。自从脱离了农业生产,宗族里的人都去四处打工,各谋生路,相互之间的联系几乎没有了。过年相聚,也无非是没挣到钱的人听挣到钱的人满嘴跑火车,坐在酒桌和牌桌上相互吹捧。喝高了或者赌红了眼还可能发生打架斗殴。县医院急诊科在过年这几天是最忙的。
回到宿舍和刘洵他们汇合后,一起商量晚上去哪里吃饭。其实也不用商量,大年三十哪家饭店会开门?就算开门营业的,以我们这四个人的经济实力只能吃霸王餐。最后决定到超市里买些零食,找个没人的地方喝口小酒。我提议到运河边的一个小公园,里面有个小亭子,可以看着河景喝酒,岂不美哉?
走到运河公园,天色已经黑透,刘洵将他买来的八瓶花雕酒放在桌子上说:“今夜不醉不归。”
我看着包装简陋的花雕酒,拧开喝一口,感觉像是红薯醋,再细品,很温柔。一股暖流穿胸而过,微醺的醉意有点想哭。
我端起酒瓶走到河边,看着对岸的灯火,直接灌下半瓶,心里各种难过和不甘涌上心头。
转过身看见他们仨每个人叼着一个鸡腿,桌子上摆着花生米、炸蚕豆,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垃圾食品。四个穷酸学生,在此胡吃海喝。
我们正处在人生的黄金时代,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想去哪就去哪。重义气,轻世俗,歌酒寻欢,来去不受纠缠。目空一切,不在乎旁人的冷言和酸语。
我坐下,和他们逐个碰瓶,带着微弱的醉意在微弱的灯光下,我看着他们的脸,发自内心的笑了笑,说:“这个年跟诸位在姑苏城外,京杭运河边一起度过,能让我铭记一辈子。想起王安石的一句诗‘草草杯盘供笑语,昏昏灯火话平生’。”
“说得好!再喝一个。”刘洵说完,我们四个人一仰脖又是一口。
“这次出来打工,累成这样都不后悔吧?都是我把你们推进了火坑里。”刘洵说。
“我后悔去年没有跟你来,活这么大了,以前只去过一次广州,外面的世界是啥样,早就应该出来看看,体验一下生活的艰辛。”建光说。
“人总是要经历艰辛的生活,不能老在舒适的地方呆着。经历艰苦最大的目的也不是锻炼意志,而是让你知道艰苦和舒适没有什么区别。”刘洵说。
“要说区别的话也是有的,那就是能在你脑海里形成多少回忆。时间流逝后,怎样才能证明你有没有虚度光阴?就看能形成多少回忆。我不想让时间过去后,连一些回忆都没有留下。”我说。
此时城市中很安静,路上也没有一辆车在跑,更没有听到一声炮响。空气有些潮湿,树叶正在凝结露珠。
“更多的时候,也不过是增加一些吹牛B的资本。”宋信每次开口,都能让人无言以对。他并不是话少,只是他一开口,别人就没话说了。
暗无星月的夜空,降下沉沉雾气。花雕酒在我胸中升起阵阵暖意。草草杯盘供笑语,昏昏灯火话平生。
“一年半以前,我还是一个从贫穷县城里来的学生。面对车水马龙的城市,一脸懵然无知,一点儿防备心都没有。第一次坐火车出站后,找不到公交站在哪里,问一个开三轮儿的司机,他说上车我带你去。
“其实也就是绕到马路对面一百米的地方,他问我要了五块钱,我想也没想就给了他五块钱。这司机已经拿捏透了我这类人的性格,既容易相信人,吃亏后又不敢声张。
“后来我渐渐长了心眼,既然没有那么聪明去辨别好人和坏人,干脆就不说话,无论在街上遇见推销的还是求助的,我都充耳不闻、视而不见。”建光说。
“每一类动物都有相同的习性,但千万个人却有千万种习性。我不想指责任何人,我们以后会不会成为这样的人也很难说,有几个人能做到独善其身?第一次读《狂人日记》的时候,感觉这篇文章没啥了不起的,词藻也不华丽。但随着年龄的增长,每一次读都有不一样的体会。吃人者何尝不是被吃者?而被吃者又何尝没有做过吃人者?”宋信说。
“老宋以前不是说过吗,社会经济是由攀比和竞争建立起来的。我想起小时候吃小当家方便面,用集英雄卡的方式进行促销。如果谁有一张稀缺卡片,能引来旁边孩子的围观和赞叹。家里富裕的孩子一次能买十几袋,留下卡片,扔掉方便面。我们常常跟在这些孩子的后面,吃他们丢到的方便面。吃不完的,也都进了垃圾桶。
“小孩子可能没意识到这是浪费粮食,难道商人不知道这是在浪费粮食吗?为什么还要这样做?有很多事情,我们明知道不对,为什么还要这样做?良心上的拷问可能在心里闪过那么一瞬间。或许因为别人都这样做的,我不这样做的话就会吃亏。更可怕的是,有人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。”刘洵说。
“以前我们那里有个规矩,小孩子经常用弹弓打鸟玩,却从来不掏鸟窝捉雏鸟玩。认为掏鸟窝是坏良心的事,我当时也不知道坏良心是怎么回事,反正就是不好的事情。我还以为是坏凉粉,家里的凉粉会坏。
“难道用弹弓打鸟不是坏良心的事吗?有的打得准的小孩能一发子弹将鸟头击碎,人的道德观就是这样避重就轻。”建光说。
年夜,寂静清冷,远离人群。这种脱离尘世的洒脱,只有在多年以后被俗事缠身时,才能深深体会到。参加工作后,在诸多酒局与别人推杯换盏、称兄道弟,虽然也掏心窝说过很多真心话,但都没有一场像这样超然于世外,真正体会到酒精对人精神的陶冶。
酒香浓郁,随着呼吸在鼻腔里来回窜动。我又忍不住想吼两嗓子,每当酒酣胸胆时,汹涌的酒气在胸膛里冲撞,走到没人的地方,都会忍不住咆哮。
我提着酒瓶走到运河边,深吸满气,对着河水竭力一吼。吼声在空荡荡的河两岸没有一丝回声,吼完后内心里无比畅快。又咽下一口酒回到亭子下,看着他们仨,这一年多来和我朝夕相伴的人,我激动地要流出眼泪,尤其在这个特殊的节日里。
“各位,我从你们身上学到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独立思考,有自己坚定的价值观。以前我一直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是异类,不被集体所包容。我们都是应试教育的残次品,被排斥在主流观念之外的异类。我很欣慰,我们都没有自暴自弃,一直保留着正确的价值观。不被世俗的污浊所沾染,按照自己的方式坚定、乐观的去学习、去生活。
“我希望,以后我们都能继续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,不管以后受到怎样的嘲笑和误解,一丝不苟地执行自己的信念和价值观,永远不要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。各位,干杯,为我们这过去的一年多和以后的所有岁月干杯。”我举起酒瓶。
我们将瓶中的酒一饮而尽,每人又开了一瓶,四个性格简单,都没有什么心眼的男人相视而笑,胜过无数激扬文字。
“董兄,你这话说得像心灵鸡汤,不过还挺好听的。”刘洵说。
“我这锅鸡汤炖了有好些年,味道还算醇厚吧。”我说。
“上初中时是心灵鸡汤最泛滥的时候,那个时候我读它上瘾,每次看完之后感觉自己是世界的王,全世界都围绕着我转,这种君临天下的感觉比喝醉都爽。”建光说。
“我那时候不用看鸡汤文就感觉自己是世界的王,喝了酒之后就成了宇宙的王。我还写过一篇作文叫《宇宙统一论》,被老师拉到讲台上念,从此人送外号‘宇始皇’。”刘洵说。
“你还真啥都敢想,现在你还想统一宇宙吗。”我说。
“我的理论还在,不过不能再宣扬了,会被当成精神病的。”刘洵说。
“在古代,一个平头百姓如果说要统一全国,会被按谋反罪上狗头铡。如果说要统一全宇宙的话,会按什么罪处理?”我说。
“当成失心疯被灌半桶屎尿。”宋信说。
“当年我灵光一现,激动地三天没睡好觉。虽然这亮光只是那么一小点,比暗夜中的磷火还渺茫。但是,一旦让我看到了,将一生难忘,好似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亮点。
“虽然很多人嘲笑我,但我不以为然,因为他们没有看到过这一闪光在黑夜里是多么的耀眼。我原谅他们的无知,怜悯他们只生活在黑暗中,未曾看到亮光。”刘洵说。
刘洵说完,提起酒瓶将瓶口放在鼻下嗅瓶中的酒香。含笑闭目,满脸享受的表情。
时间似乎已经把我们遗忘,我想起鲁迅的一句诗“躲进小楼成一统,管他春夏与秋冬。”
虽然四周幽寂无声息,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城市中的人们在狂欢在庆贺,我们仿佛置身于汪洋大海之中的荒岛之上。
公园里衰叶落满径,樟树籽和鸟粪掺杂在其中。亭子柱子上贴着药膏似的违法广告,字迹已经斑驳,看来这里也是座被人遗忘的地方。
“将来我们既不会富贵,也不会很落魄,都是平常的一个人。也可能成为生活的走狗,但不要做欲望的奴隶。或许会丧失很多记忆,但不要忘记自己。多年后再相见,能让我感到最大欣慰的,就是我们每个人都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和精神头。”宋信说。
酒尽夜阑珊,风起意酣然。趁着酒劲,我们唱起歌来,唱着、笑着、吼着,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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